朝颜

王耀看着嘉龙的身子轻轻然地倒在自己怀里，快得他几乎来不及回应，他就像是一片羽毛那般轻盈地飘摇而来，落在他的怀中。像是不带有分毫的重量，却又是万般的沉重，压得王耀难以呼吸。

嘉龙的眼眸沉静如水，像是黑色的宝石那般沾染着琉璃的色彩，干净而了无尘埃。他就像是一个孩子，王耀想着，被放在竹篮里顺着河水漂流而下，落在他的怀里。

这短短的一瞬，竟然是跨越了百年的尘埃与岁月。王耀的神思有那么一刻的恍惚，像是那一日紫|禁城凄艳的红色晚霞仍旧历历在目，像是他们那一场仓促的别离。王耀将嘉龙转身而去的背影刻在自己的骨髓里，他张了张口，想要询问嘉龙那一刻他是否想过要回头。

他想问他是否还恨着自己，这些年来在外面过得如何……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要问，有那么多的痛和后悔想要诉说。

可是王耀问不出来，他只是微张着口，苍白而僵硬地伫立着，周身紧绷，甚至无法回应给嘉龙什么。而此时，一股滚烫而湿润的水汽将他的腹部染湿。王耀猛得一震，他看见眼泪从嘉龙的眸子里一颗一颗掉落而下，那些银白的珠子滚落过胞弟瘦削而白皙的脸颊，最终浸湿在他的衣衫里。

嘉龙的睫羽微微地颤动着，脸颊因为气息急促而有些潮红，王耀感觉到他的身子在轻轻颤抖着。

那一刻，是瞬时之间，又仿佛过去了千万年。好像一切的言语都已失去了意义，好像世间的一切都已化作了尘埃。王耀只觉脑海中一阵空白，他的眼里只有嘉龙，只有那个稚嫩的孩子被环抱在自己的怀中，泪光盈盈坠落。

呼吸停滞的片刻里，王耀紧紧收住了环抱着嘉龙的手，力量大得快要将他的身子揉碎，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也无法放手。

嘉龙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那个他牵挂、思念了百余年的孩子，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样就足够了。王耀俯下身去吻住嘉龙的眉宇，微凉的唇感知着他滚烫的额间。窗外晴空万丈，金色的阳光从云层的身后破开，如同金色的丝线一般洒落而下，将他们的身影如同雕塑一般雕刻，光影明灭流转过轮廓，每一寸都是隽永。

王嘉龙不知道自己和兄长在一起待了多久，王耀一直陪伴着他，在这期间他没有接任何的电话，也不做任何的事。嘉龙是自己留意观察，才知道王京和王津都已经先回了北|京。当他们一齐走出院子的时候，看见王沪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小西装坐在院子里，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手里的报纸，一边看，一边用指尖撩拨着一旁束好的玫瑰。

“大哥可舍得下来了啊。”王沪笑了笑，神色明艳而张扬。话虽然是对王耀说的，可是开口的时候，他一双的深黑的眸子就直直地望着贺瑞斯。

“怎么，想我了？”王耀心情很好，知道王沪素日来的性子，索性也和他开起了玩笑。

他拉着贺瑞斯绕过一个盘旋的楼梯走了下去，直到真正来到一楼时，嘉龙才看见王沪的对面还坐着另一个人，也是一身深色的正装打扮。那人见了王耀和嘉龙走来，忙站起身来向他们行了一个礼，嘉龙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他的伙伴，也就是那个他安排着一直留在身边的“侍者”。这位先生一直是他最重要的伙伴和追随者，在这十余年中和亚瑟兄妹的博弈里，他是最为关键的人物之一。可以说，正是因为他们一直以来的坚持和布局，才有了今日明朗的形势。

嘉龙显然是没有想到是他会来，见惯了故友做侍者的样子，忽然换上了正装，看上去倒有些不习惯了。他们彼此相视一笑，拥抱了片刻。

王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神色温存，却又含着些朦胧的情绪。

等到嘉龙与侍者寒暄完毕之后，王耀这才上前去，郑重地对嘉龙说道：“你回来了，现在也一切都好。你自己的事情，今后就由你自己管，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的话……尽管和我说就好。”王耀的语气平静而缓慢，他字斟句酌地说出了这句他思索了很久的话语，听起来只是很短的一句嘱咐，不轻不重，云淡风轻的。可是那双明丽的眸子分明收去了些许的光泽，王耀的眼神流连在嘉龙的身上良久，之后才缓缓收了回去。

嘉龙对着他的兄长点头，示意他明白。

他想自己是明白他的，无论是这句话，还是这句话之外的其他，也许还有很多，很多。

王沪见状，也适时地站了起来：“刚刚交接完，你也有很多事，先熟悉熟悉吧，我和大哥就先走了……以后都是自家兄弟了，还请多指教。”王沪的嘴角弯起一丝弧度，那双骄傲而美丽的眸子直视着嘉龙，目光灼灼逼人。

“知道的，谢谢沪哥。”嘉龙也微微一笑，他凝望着王沪，语气和婉却没有半分的退却。

“好，那我们先走了。”王耀见此也只是微微一笑，转而问道：“小粤呢？”“早回深|圳了，大哥还有事吗？我去叫他？”王沪挑了挑眉。“不了。”王耀摆摆手：“让他好好休息。”

嘉龙没有亲自送他们去机场，这也是王耀的意思，他们乘坐着包机低调地去往北|京。

晚霞姗姗来迟，漫然的霞光披洒在白云之上，如同光芒斑斓地洒落在少女瑰丽的眼眸中，黛蓝与紫色在璀璨的光芒里交汇。王沪静静地靠在窗前，看着白色的巨大机翼平稳地延展向远方，机身下还有些许流云飞驰而去，被霞光镀上一层灿烂的色泽。晶晶亮亮的，如同萤火一般轻盈飘散。

“不睡会儿么？”王耀看着王沪出神的脸，那个他一直以来最为宠爱的弟弟有一些骄纵的性子，本性却并不坏。王耀仔细想着王沪刚刚在香|港时对嘉龙说的话，比起一时的置气，更像是有很多可以解读的地方。

“不了。”王沪回过头来朝着兄长微微一笑，灿烂的金色霞光中，那张俊逸的面容竟是顾盼神飞，如若明珠。

“嘉龙的人你是从哪里找到的？”王耀低下头去，用尽可能轻松地语气问道，像是在聊天一样：“我记得那边的事一直是你粤哥在负责，其余的……是我在安排。”说罢，他抬起眼来望了望王沪。

“这事不难，越到了后面，那几个骨干也越是浮出了水面。”王沪对哥哥没有丝毫的隐瞒：“我比较奇异的是，他们竟然和粤哥以及大哥你的人手那么快汇合了……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王沪聪颖过人，虽然并没有直接插手香|港事宜，但一直以来却是盘观者清。王耀在后期派暗线悄悄进入香|港时，连王粤都未曾察觉，王沪却已然看得分明。

“别的不说，能把贺瑞斯从柯克兰眼皮子底下弄出来，还没有把事闹大，就这一点，没有贺瑞斯一派的支持和大哥你的授意，都是不可能的。”王沪继续说道，他的语调总是显露着不同于旁人的敏锐与自信：“想必大哥也一直知道贺瑞斯自己经营的力量，他们与柯克兰的人形成了某种拉锯的局面，而大哥也是看准了时机才出手的，对吧。”

王耀仔细地看着王沪神采飞扬的面容，掩饰不住眉眼间的笑意：“继续说。”

“可是……伯藤的确是造成了很深远的破坏。”王沪的语气忽然地冷了下来：“现在香|港的情况有些复杂，一派忠于柯克兰，一派追随贺瑞斯，这样僵持下去以后……”他故意放缓语调，顿了顿才问道：“大哥决定如何是好？”

“既然我已经允诺了嘉龙自己管自己的地方，就不会再插手了。”王耀倒是神色轻松。

“可是，香|港的体|制决定了，即使是贺瑞斯也无法轻易地掌控所有的力量。”王沪神色肃然。

“这个……就看嘉龙自己的能力和意愿了。”王耀似笑非笑地答道。

话至此处，已是不能再说下去了。王沪很适时地停了下来没有再问，王耀的意思也已经表明地非常清楚了。彼此间沉默了些许时候，王耀才又问道：“最近听说东|南亚的几个国|家出了事情，你怎么看？”

“我？”王沪顿了顿，一直以来兄长很少和自己谈论这些，给兄长出谋划策的一般都是王京。不过王耀显然是看出了王沪一直以来对此事的了解和重视，因而不失时机地问道。

“如果你说的是本田菊的那几个马仔，我觉得做了炮灰也并不奇怪。”王沪的语气有些冷，显然他并没有忘记当王耀还穷困寥落、四下危机的时候，那些人是怎样对着本田菊奴颜媚骨、极近谄媚。不但如此，还有颇多的冷言冷语，平白让兄长受了那样大的委屈。

王耀轻轻一摆手，示意他不在意这个，要王沪接着说下去。

“我打听过了，那个人名叫George.Soros，是个货币投机家。”王沪没有做任何赘述，直接单刀剖向主题：“目前泰|国是崩溃了，所谓的亚|洲四小|虎发展程度本就不高，毫无抵抗力。”

“7月1日我刚接了嘉龙回家，接着就有了这么大的事……”王耀喃喃说道，目光中却忽然流露出一丝冷冽与轻蔑：“那个人怎么样？”

“他曾狙击过英|镑，大胜英|格兰银行，让亚瑟,柯克兰遭受了重创。”王沪的神色愈加凝重：“说真的，这么多年能让亚瑟在金|融上吃亏的人，只有他一个。”

“是么。”王耀应道，目光却有些怅然。

“凭他是动不了大哥的。”王沪说了这句话后，才察觉到有所不对，于是又加上一句：“嘉龙和新嘉算是实力最强的经|济体，想必也不会有事。”

“你也觉得他会对嘉龙下手？”王耀屏息了良久，才幽幽呼出一口气。

“恕我直言，大哥，贺瑞斯在他眼里就是一块肥肉，还是汁多肉美的那一种。”王沪中肯地说。

“嗯……”王耀沉思着，没有再言语。“大哥是准备要出手吗？”王沪问道，不想顿了许久之后，王耀仍旧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尽管他的幅度很轻，看起来却艰难又沉重：“我说过了，嘉龙自己的事，他自己解决。”

“哦？”王沪有些意外，也没有再做回答。

王耀闭上眼睛，眼下机舱外已是夜幕降临，明丽的晚霞就如同转瞬即逝的幻影一般了无踪迹，甚至连一丝碎光和余温都不曾留下。眼下月明星稀，点点的微光散落在黛蓝深邃的苍穹里。王耀静静凝望着窗外，月色皎洁如银，泼洒在云层之上如同银海星河。

“我相信他。”蓦然地，王耀这样说，他的语气温和却又肯定。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耀的光泽点点凝聚，最终汇聚至一处，明亮而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