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

138.

深秋的气息遍布了整个华|盛顿的所有街巷与角落，亚瑟套着一件深灰的风衣闲散地走在街上。秋日里的风带着些许的凉意却也不刺骨，阳光晴朗而明媚，映衬得这个繁华的都市更加光彩照人。两年的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他已站在了世纪的尾稍。

亚瑟这样想着，不由地顿住了脚步，他听见此时的街道上一片宁静，树叶在清风的抚摸下窸窣地摩挲着。

他来这里是参加一个国|际会议，主办者是阿尔弗雷德。自从97年的事结束之后，亚瑟带着他好不容易聚集到一起的弟弟妹妹们去了趟爱|尔兰，围着自己的家乡走了走，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罗莎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显得闷闷不乐，为了变着法儿的逗她开心，亚瑟也是费尽了心思。至于伯藤，亚瑟已经安排了给他了足够优越的职位，无论是报酬还是条件都是极为丰厚的，也算是对有功之臣的嘉奖了。

美|国的土地，从不像是英|国那样有着阴冷铅灰的天空，也不像俄|罗斯终年被冰雪包围，他是这样的寥落、明媚又灿烂，即使是万物萧索的秋季看上去也是色彩斑斓。这里这样的好看，就如同那个名叫阿尔弗雷德的人一样充满了阳光，他湛蓝的眼睛像是无际的海洋，翻涌着绵延的波涛和风的吟唱。

亚瑟低低地垂下头去，看着树叶打着旋儿从他的眼前纷纷落下，有明艳的金色，也有素雅的青绿色，斑驳交织着很是好看。亚瑟正看得入神，并没有发觉身后有一个人在渐渐地靠近。

来人的步伐很轻，亚瑟几乎是很晚才注意到，他的身上还穿着来不及脱下的正装，严谨扣起的西装三件套和色泽华贵的领带将那人的面容映衬得一丝不苟。

“本田？”亚瑟出于礼貌，还是抬眼冲着对方打了个招呼。

连着开了几天的会议，想想大家都应该是有些疲倦了，亚瑟是好不容易才得闲，趁着休息的时候从接待宾客的庄园里跑出来逛了逛。阿尔弗雷德作为东道主自然是无法分身，亚瑟也没有再去找他，只是心里有些闷闷的，便独自一人拐到了街上去，没想到却在这里遇上了本田菊。

本田菊看起来来得很仓促，以至于连衣服都没有换。至于亚瑟也是一样，只是在外面披了一身长风衣盖住了而已。否则他们两个如此西装革履地走在这样秋日的街道上，场景也太匪夷所思了。

“你怎么有时间到这儿来啊？”亚瑟祖母绿的眸子微微一晃，随即便拉开一丝熟络的微笑，轻车熟路地开始了谈话。

“想来应该和柯克兰先生一样。”本田菊的嘴角也上扬了一下，只是他的目光深黑而冰冷，像是一场寂静而深邃的夜，没有丝毫的光泽。这让本田菊看起来冷如冰塑，亚瑟隔着一米的距离也能感觉到那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不过这么多年的交集，亚瑟对本田菊也算是熟识，因而谈话也展开得很是从容。

两年的时光很短，却也足以发生很多翻天覆地的大事。至于本田菊，在一场泡|沫经济的打击过后，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国|度，终于褪去了他数十年以来的骄傲与盛气凌人。亚瑟知道这并没有从根本上摧毁本田菊，不过只是这样一次，也的确是够他消受了。

本田菊穿着一身单薄的西装外衣，他的身形看起来消瘦了不少，面容更加苍白，整个人也更加的沉默寡言。亚瑟很识时务地没有过多地打量对方，心里暗自叹息。

“唉，想开些，时日还长，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亚瑟想了想这样说到，也不知算不算是宽慰。可是他想他很理解本田菊的感受，毕竟他也是过来者。

“日子再难也要熬，谁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不是？”接着，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偏头去望向本田菊。

那人却仍旧是缄默的，他静静地行走着，墨色的发丝被风轻轻吹拂，描摹在眉眼之间。不同于王耀的英气，菊的眉宇看上去柔软而恬淡，像是远山一样藏在空濛的雾气里。只是那双眸子却是冷冽的，在那看起来瘦削的身子里，似乎总有那样的一股力量在蠢蠢欲动。而那双眼睛仿佛就是出口，不过那里闪耀而出的不是光芒，而是一种让亚瑟都有些发怵的寒冷。

“是啊，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本田菊接话道，声音淡淡的，听不清悲喜。

 

亚瑟的神思也忽然有些怅然了，想想曾几何时，本田菊炙手可热、风光无两。然而不过是短短几年，这世间就已迅速地斗转星移了。他仰头望着那满枝繁华的树叶，看着阳光从中丝丝缕缕地散落而下，光斑随风而动，隐隐绰绰。

他想自己也许是永远忘不了香|港回归时，本田菊的神情。

也是，那时候他也正是暗自神伤，虽然在家人面前仍旧要故作欢颜。香|港的回归不止是对中|国具有巨大的意义，对他、乃至对整个世界也是，这宣布了亚瑟时代的彻底结束。而嘉龙，也是他亲手送走的最后一个孩子。至于本田菊，亚瑟也很能理解他，毕竟比起路德和基尔伯特两兄弟复合时自己的歇斯底里，本田菊的反应看起来已经够冷静了。

同样作为岛|国，不愿意看到毗邻的陆|上国家强盛是普遍的规律。如同两|德合并之于亚瑟一般，贺瑞斯的归来，也代表着王耀的实力步步高升，而这显然是本田菊不愿意看到的。更何况……

亚瑟顿了顿，使得自己的神色看上去尽可能的平静，而不被本田菊发现。

他们都知道本田和王耀在八十年代的关系，甚至是就是年代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一直保存着。那样的时代对于他们而言是各取所需，本田菊输出资本和技术，倾销产品，某种程度上也是和王耀互补，二者互相需要而已。而现在，时局已经变换，本田菊也许还是那样的本田菊，王耀却已早就不是当日的王耀了。

不知怎的，某个场景忽然地出现在亚瑟的脑海中。那是91年的冬日，白雪飘摇的圣诞节，本田菊站在高高的楼上俯视着广场上的王耀，那时候飞雪凄烈地吹拂过他的身畔，寒风冷冽如同鞭子一般，抽打在那片寂静而荒芜的眼底。而本田菊那样专注的望着王耀，那双平日里平静淡漠的眼眸，却是滚烫而执拗的。

亚瑟鲜少见他那般的模样，因而记忆深刻。如今想来后来的种种，自己揣摩着，似乎也能明白许多。

 

“贺瑞斯回归，不知柯克兰先生作何感想。”本田菊好像是等到了亚瑟思量完毕，这才幽幽地开了口。

“这……”亚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他还能怎么回答？是打碎银牙、强颜欢笑说自己很高兴很欢迎，还是把自己的落魄与不堪暴露出来？不，这显然都不可能。

“说起来，前日里那场金|融风暴，贺瑞斯打得很漂亮。”本田菊倒是面色从容，甚至那平静的面容上，如同凝固到了某种冰点的极致，进而缓缓地绽放开一丝笑意，像是剑刃出鞘一般锋利而惊心：“贺瑞斯一战成名，柯克兰先生不为之高兴吗？”

提起这件堪称是名噪一时的事，亚瑟也不禁陷入了沉思。事实上，在这场本世纪末最顶级的金|融对决结束后，就已经有各个国|家将此事的过程记录下来，当作经|济界的经典战役将其摘录进各种书籍和教材里。

贺瑞斯的确是打得极漂亮，水准也极高。即使亚|洲有四|小龙齐名，贺瑞斯也仍旧是其中的翘楚、是发展程度最高、体系最完美，实力最强大的地方，没有之一。亚瑟全程仔细观摩了这场战役，贺瑞斯的表现令人惊艳。这让他感到欣慰，更多的却是失落。

他欣慰的是自己调教出了这样优秀的孩子，而失落，则是因为这孩子如今已不属于自己。

亚瑟的反应被本田菊轻而易举地收在了眼里，他白瓷一般精致的面容上，还笼罩着一层寒冷如冰的浅笑：“先生应该高兴的，毕竟那是您教出来的学生，贺瑞斯有今天的样子，也是多亏了您的栽培。”

“是啊。”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亚瑟叹息道：“是我费尽心血栽培了他，可是那又如何……”他闭上眼睛，那张原本的平静的面容上骤然浮现出一丝凌厉的苦楚，好像那本就没能愈合的伤口又再次裂开的一样。

“王耀倒是对贺瑞斯很好啊。”半晌之后，亚瑟才回过神来，语气低沉：“到底是连着血的骨肉，不比我是外人。抚育一场又如何，费尽心思也不过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本田菊见他如此回答，笑意却更浓了，甚至那双深黑的眼眸都绽开了些许晶莹的光泽，那里已不再是一片冰冷与萧索，却像是有火焰在灼灼燃烧一般：“那可不一定，贺瑞斯是跟着先生您长大的，他和王耀确实是手足，但也未必……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同心同德啊。”

 

这句话一语惊醒梦中人，亚瑟全身一滞，似乎是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是话已然说出口，想必他心里不甘的一切也都被本田菊看了个清清楚楚。

“怎么，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不会还是想提醒我做点什么吧？”亚瑟的神色凛了凛，转而将话题推回了本田菊自己的身上。

“柯克兰先生的‘光|荣撤退’计划，不正是在为日后做准备吗？”本田菊的眼神凌厉地扫过亚瑟的身上，那目光冷锐无比，几乎激得亚瑟一阵寒颤。他承认，即使是本田菊遭受了波折，可是他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实力与地位仍旧是强大而不可动摇的，即使是如今的亚瑟在他面前，也不得不退让三分。

“你的意思……”亚瑟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也变得玩味。

“先生真的以为琼斯先生也乐意得见这样的局面吗？王耀与我们不同，到底……我们不是一个阵营的。”本田菊收敛了笑意，可是刚刚那瞬时而起的气势仍旧带着逼人的压迫感：“如今我的手上有王湾，你的手上有贺瑞斯，牌还是非常充分的，您说是不是？”

这话令亚瑟生生顿住了步伐，他只感觉自己的后背几乎快要湿透了，就在这场微凉的秋日里。

自己对贺瑞斯的心思被本田菊洞察也就罢了，王湾可是王耀心头的大忌，本田菊在这样的时候找上自己，又说了这样的话，这里面意味着什么实在是太过清楚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王耀的关系坏到了这种地步？”亚瑟嗤笑了一声，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激得如今的本田菊这样不惜下死手地对抗王耀。

“先生心若明镜，又何须再问呢？”本田菊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凄恻的笑意，回答仍旧是暧昧而朦胧的，就如他平日里的风格一样，仿佛每一句话在他的口里，温存时辗转成月光，凌厉时却磨砺成刀刃。而他游刃有余地游走于其间，仿佛遗世而独立，在枯寂与明灭里，在永恒与须臾间。好像他是一片飘落的柔软白樱，却又带着世间最极致的残暴与可怕。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触目惊心，亚瑟几乎是瞬间避了开去。

他看到本田菊的面容如同苍白而妖冶的鬼魅，他对着他彬彬有礼地说话，却周身都散发着死一般的寂静，那是一种几乎濒临极限的愤怒与恨意。

 

“时间还真是漫长……”末了，本田菊轻叹了一声，喃喃道：“看来在下和王耀先生的帐，是再也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