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

114.

罗莎赶来的时候，深夜几乎已近尾声。在与白昼触手可及的距离里，整座城市隐没在暗黑的穹窿之下，在隐约而稀疏的灯光下静静沉睡。星辰从未像今夜这般散发出如此寒凉而明亮的颜色，看惯了香|港的喧嚣与繁华，也看惯了五色的霓虹在川流不息的街巷与闹市闪耀，这是罗莎第一次这样近地触碰到如此沉静的香|港。

夜幕褪去了他的繁华，而在这流光的包装之下，他就如同世间任何一座普通的城市，安然倚靠在夜幕的海港。在这无边静谧的黑暗之中，在这即将到来的黎明之下。他是如此的蓬勃却安宁，仿佛将心底所压抑的热泪与力量全然隐匿了下去，陷入了一场漫长而无边的寒冬。

罗莎紧了紧身上的风衣，接近黎明的时候夜色最暗，温度也最为寒冷。

在接受到紧急的消息时，她匆匆忙忙地驱车赶了过来，长发没来得及整理，只是匆匆地挽了起来。来不及带手套的指尖暴露在寒风低吟的夜里，心下也是一片冰凉。

在她重新回到这个许久不曾进入的白色庄园之前，就在前一晚的夜里，他的哥哥亚瑟.柯克兰曾执意将她护送回了住所，而现在紧急地将她召唤过来，却只是隔了半夜的时间。

哥哥很少做出这样的举动，罗莎心下明了。他们兄妹二人一起携手度过了太过漫长而又凶险的时光，每一次都并肩走在陡峭的悬崖，在巨浪与硝烟的埋没下奋力前行。事实上，罗莎之所以先前就要求一同前往，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有着某些无法说出口的预感，那种预感朦胧却又准确，仿佛高塔明亮的灯辉破开浓重的雾色，笔直地照亮前方。

在她走进大门，绕了好几处地方，才终于看到了伫立在昏暗灯光下的亚瑟。那一刻她悬起的心里才忽然地感到了一丝安然，仿佛整颗心都沉沉地放了下去。

“哥哥？”她轻唤了一声，走上前去。

光晕流转，抚摸过亚瑟精致而俊挺的眉眼，在那之上投下一层巨大的阴翳，他金色的眉宇在融光中几乎快要透明。亚瑟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身上的套装也都揉起了皱褶。这一次，他没有吸烟，眼神却像是一潭盈盈的水池那般，滚动着几乎就快要低落下去。

“哥，你怎么了？”罗莎轻声地问道，随后抬眼望了望四周。

就在亚瑟的身旁，那个暗门的洞口赫然地大开着，石阶毫不隐藏地、清晰地展露在罗莎的眼里，一步一步地延伸在目所不及的黑暗之中。聪颖如罗莎，就是这样一眼看下，心中就已了然了些许。为谨慎起见她仔细地观察了周遭，恰好伯藤不在，身边也都是平日里贴近的人。

“贺瑞斯呢？”没有任何征兆地，那个名字脱口而出。他像是一只生长在大|不列颠心口的玫瑰，烂漫地绽放着，将尖锐的刺和温醇的香气都深深扎进他们的魂魄。

亚瑟的双肩仿佛有一瞬的迟滞，在罗莎冰冷的手轻轻抚上去的时候，才感觉到他的整个身子在微微地颤抖，这让她的心底没来由的一紧：“哥，你别不说话啊……”她将声音降低了些许，女孩柔婉的语调便像是羽翼一般轻轻掠过亚瑟的心。

他没有即刻回答，只是握住了罗莎放在他肩上的、那修长而又冰凉的手。

“罗莎。”亚瑟的声音带着一丝破碎般的沙哑，那双碧透而晶莹的眸子，此刻已覆上了一层暗淡与迷蒙，仿佛连他的目光都浑浊了下去：“你说……还有两年不到的时间，贺瑞斯就要走了，是吗？”

罗莎定定地望着亚瑟的眼睛，那双不带有一丝杂色的碧绿里，像是隐藏着什么一般，如同浮光那般寂然涌动着。

“是。”她如是回答道。

“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是吗？”亚瑟继而问道，他就像一尊雕像那般伫立在夜色里，凝结了一身的冷意与寒凉。

“……是。”罗莎接着答道，她小心翼翼地望着亚瑟，就好像他是一块坚硬却易碎的宝石。

从与中|方谈|判的那时起，罗莎就对香|港的事物一直知晓，这其中也包括了他们所有能说或是不能说的手段。为了尽力谋取利益的最大化，他们在香|港布下了那么多阵线，一点一点地推进原定的计划，以达到逐次修改《英|皇|制|诰》、彻底解放香|港权|利的目的。只是罗莎心理明白，所谓的释放权|利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他们自然可以趁乱在其中布下自己的眼线，可是聪明如王耀未必就不会么？香|港一旦脱离控制，于他们双方都是无法预测。罗莎自心底认为，在那之后他们并没有绝对的力量去驾驭他，他将如同一匹奔腾在旷野的骏马，如同一场呼啸而去的疾风，瞬时而过，无人可挡。而这样的风险从他们一开始决定时，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所有导致这一切的缘由，莫过于苏|联解体之后他们所有人对于局势的误判。之后那一系列针对中|国的强硬举动，也无一不是由此为基础而逐步实施的。到最后走到了眼下的这般地步，谁都没有退却的机会，也没有懊悔的权利。

罗莎想，也许亚瑟从一开始就知道王耀不会死在97年。可是如今他们已经走到了这里，除了继续向前之外，别无他法。罗莎看着身旁微微发抖的亚瑟，竟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兄长宽厚的肩，已不知何时瘦削到了现在的模样。

她捕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敏锐气息，而直觉告诉她这其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不能直接开口询问。罗莎的眼眸中带着一丝透彻与了然，在这场冗长的沉默里，她渐渐地构筑起了自己的铠甲与防备，以确立无论发生什么、或是亚瑟说出什么，她都可以接受。

“发生什么事了？哥。”亚瑟的异常让罗莎无法安下心来，任由沉默蔓延：“贺瑞斯呢？”她如是问道

“罗莎……”亚瑟只觉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胸口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在短促的静默之后支离破碎地喷溅开来。

深黑的天际已渐渐透亮，化作了一抹沉厚的黛蓝，那明媚而清透的光晕就像是隐匿在穹窿之后那般，从天际的流云之后倾泻而下。眼前冰蓝的苍穹，也在这温柔的霞色里渐渐消融。天亮了，清晨的白光从窗口丝丝缕缕地渗透而下，落在他们的身上。

也是在那一刻，罗莎看到了亚瑟的衣服上那斑斑点点的血迹。血的颜色不深，像是绽放似的浓烈而凌乱。

“哥……！”罗莎听到自己尖利地抽气声，而亚瑟却立即扬起了手阻止了她开口。在瞳仁骤然收缩的时刻，一个穿着白衣的医生也在此时走了出来，这个医生罗莎认得，是一直以来跟随在亚瑟身边的心腹。也是在此时，罗莎才恍然明白伯藤不在场的原因。

“先生，手术完成了。”医生一边取下口罩，一边冷声地报告着。

“嗯。”亚瑟对他点点头，罗莎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她感到一阵无以言说的寒冷，仿佛身骨还浸在那深秋冷冽的夜里，显然她知道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她甚至还能从中洞悉到诸多隐匿在表象之后的谎言与真相。

在亚瑟开口之前，罗莎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

亚瑟望着她，也像是彼此明了那般没有任何的铺陈，只是直接说道：“罗莎，我们的情报有泄露的可能。此事你知我知，不可再让外人知晓。香|港的事，我打算到此为止。”

他的这一席话轻然而无波，宁静的就像卧在白岚与丛林间的湖泊，静到没有一丝的波纹与荡漾，唯有落木自须臾间萧萧而落。

他仔细地凝视着罗莎的眼，说出这句话，像是郑重的宣言，也像是一场轻然的解脱。之后，罗莎便看到那双清澈明亮、永不蒙尘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碎裂的痕迹。有什么东西氤氲在其中，从缝隙里悄然而出，充盈了他的眼眶，之后缓缓地流淌而下。

他就像是终于卸下了自己的伪装与铠甲那样，任凭这一切苍白地裸露在外，仿佛这之前所坚持的一切都如同幻影一般灰飞烟灭。

“贺瑞斯，他……”

这一次，他的声线分明是颤抖的。